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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潜在写作”

2000-01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陈思和 我有话说

才过了几天,再写“二十世纪”几个字时仿佛是回忆一场旧梦。梦里似真非真,甚为朦胧,就像是庄周化蝶,如果要说说这场梦的“关键词”,真不知该是庄周还是蝴蝶,因为梦中的图像只有在解梦者的描述里才能产生意味。所以,要说这二十世纪文学的黄钟大吕,文学主张与口号实在也不少,但我更注重的是另一种“关键词”,它来自于研究者的角度和术语,或者说它是一种发现,发现在重重叠叠的权力话语下的个人的尖锐之声。我把其中的一种声音称之为“潜在写作”。

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存在潜在写作,但在1949年到1979年之间的文学史上特别有意义。由于政治运动剥夺了大批作家的发表言论与作品的权利,使文学创作处于极不正常的境遇之下,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能够完全中断“五四”以来知识分子的传统,他们在寒灰中薪尽火传,凭着对文学与人生的真挚的爱,于潜隐状况下写作了大量的文学性作品。我之所以称这类现象为潜在“写作”而不是“创作”,是有意将许多非虚构性的作品也列入其中,在我看来,如沈从文先生在这一时期所写的手记、家书等文献,张中晓留下的读书随笔,傅雷给儿子的书信,等等,虽然不是虚构的文学,但无论其言辞的隽美丰腴,其感情的真挚醇厚,其反应生存环境的真切惨痛,这些潜在写作构成了当代半部文学史,而且是半部有真正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的文学史。

要从学术的立场上来理解一个文学史术语,还需要有一些繁琐的界定。潜在写作是指作家不是为了当时公开发表而进行的写作活动。但这个定义还需要补充:就作品而言,潜在写作虽然当时没有发表,但在若干年以后是已经发表了的,如果是始终没有发表的东西,那就无法进入文学史的研究视野;就作家而言,是以创作的时候即不考虑发表,或明知无法发表仍然写作的为限,如有些作品本来是为了发表而创作,只是因为客观环境的变故而没有发表的(如文革的爆发迫使许多进行中的写作不得不中断),也不应属于潜在写作的范围。

潜在写作含有多种写作文本,较为常见有两大类。第一类是非虚构性的文类,如书信、随笔、读书眉批与札记等等私人性的文字档案。这些作品显然不是创作,却具有某种潜性的文学因素,在一些特殊环境下这样一些文字档案被当作文学作品公开发表出来,不仅成为某种时代风气的见证,而且也包含了作者个人气质里的文学才能被认可和被欣赏。比如近年被整理出版的《从文家书》就是一部典型的潜在写作。谁都知道沈从文先生是文学大师,可是在50年代以后改行文物研究,不再涉足文坛,但他对文学之爱心不死,才情不灭,这本《家书》便是见证,或随意涂写的呓语,或缠绵抒情的家书,都能笔到趣成,点铁成金,达到了很高的文学境界。中国古代散文里有不少书信体、奏章体、笔记体的名作,然而在现代散文领域里,除了杨朔式的散文体以外是否也应该有更大的境界呢?第二类是属于自觉的文学创作,或抒情言志,或虚构叙事,但由于某种原因作家在当时不可能发表这类创作,若干年以后才能公开发表。对这类作品,过去的文学史是将它们放在公开发表的时代背景下讨论,现在提出“潜在写作”就是要把这些作品还原到其写作的背景下进行考察,尽管它们没有公开发表因而也没有产生客观影响,但它们同样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严肃思考,是那个时代精神现象不可忽视的有机组成。如在五六十年代相交之际,文坛上弥漫着浮夸的颂歌诗潮和泛滥成灾的“大跃进民歌”,但就在那时诞生了一批胡风冤案中的囚人之歌:绿原的《又一个哥伦布》《自己救自己》,曾卓的《有赠》《凝望》,彭燕郊的《无声语》《寻人》等等,他们继承的是自屈原《离骚》以降的诗歌传统,面对命运的严酷打击,九死而不悔地抒发了对人生崇高理想的追求。这些地底下的歌声,虽然以哑声的形式表现出来,却谁能说它不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人格的最高体现呢?

另外,潜在写作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还有多种类型可作进一步的讨论,比如对某种通过非正式发表渠道来传播的创作,如某些知识分子在五六十年代写的旧体诗词,当时虽然没有发表,可是在朋友熟人中间互相流传,那算不算潜在写作?还有,由于中国出版制度的特殊性,有些不是发表在正式出版物上,但通过民间编刊物或自费印刷的方式问世的文学作品,在当时已经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,直到若干年以后才陆续被正式出版物所刊登或转载,这样的创作算潜在写作还是公开写作?这些现象比较复杂,需要做较充分和细致的探讨。

关于“潜在写作”的思考,围绕这一专题的研究正在逐步深入,许多重要的文学资料陆续被整理出版。但这毕竟是一个刚刚开始起步的研究话题,还存在着许多明显的漏洞。其中我感到最大的问题是对潜在写作的文本鉴定。我们日前依据的都是已经在后来公开发表的文本,很难说没有经过作者后来的加工润色,又由于创作时代与发表时代相隔甚远,有些作品是作者凭记忆保留下来的,也就很难肯定这是否是当时的原样面貌。这些问题希望在以后的研究中逐步深入,寻求解决的方式。以我个人的想法,潜在写作只是一个文学史的概念,指与当时公开发表的创作相对立的一个文学空间,但它又并非是与公开创作截然对立、非此即彼的东西。正如庄周与蝶的关系一样,有点难分难解,许多问题还需要我们在研究实践中慢慢地琢磨和领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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